芭芭拉與她的小鎮 III

谷神父

兩年前的夏天，小鎮上來了位新的神父。對於這種四年一度的教會變遷傳統，鎮上的人習以為常。不同以往的是，那年夏天搬進神父館的，是位印度裔的神父，聽說在梵蒂岡受過很好的神學教育，年輕有熱忱，但對於被派往的小鎮，卻受限於語言文化不通的限制。

對於新來鎮上的居民，史蒂芬通常是熱衷於引介自己鍾愛的小鎮且幫助人適應的。哪怕你是被迫離鄉的流離者，或是奉有牧養之職的神職人員，史蒂芬一視同仁。簡單卻溫暖的食物飲料，是他親近生人的第一步；史蒂芬熟知鎮上居民用餐的習慣，且收羅了各種在餐桌笑談間所獲得的居民生活資訊。史蒂芬心中有張不斷流轉更新的人脈譜，誰家有長者滿了六十歲，誰家剛有了小孩滿了月，十七歲生日會，畢業慶祝，搬家，團聚，史蒂芬瞭若指掌，這從他記帳本最後那幾頁翻舊的日曆看來，就知道這人特別誠懇用心。就算自己到不了場，史蒂芬對於這些人情常事，通常不會遲了祝福之意。

有說，史蒂芬的餐館不僅是餐館，而是心靈流離者的歸鄉，是陌生人的歸港，餐館的蔭庇與照護，也漸漸地覆蓋了初來克姆小鎮那位谷神父心底存有的，一種與人相屬的需要。

初到鎮上的一天清晨，谷神父祈禱完，在自己的祈禱本上，把語言學習那項圈了一圈。「等等咖啡喝完，要去包伯家和他做口語練習」，谷神父這樣喃喃自道。包伯剛從國外留學回來，趁著假期與工作尚未開始之際，計畫多留在克姆鎮上一點時間，難得陪陪家人，包伯因著史蒂夫的聯繫，就這麼充當上谷神父臨時的語言老師。那天上午，谷神父正起身要到廚房燒開水時，窗戶「咚咚」地兩聲，便見史蒂夫臉上堆滿微笑地站在外邊。「下午我和包伯約要一起去他奶奶家參加她老人家的八十三歲生日派對，你也一起吧？」谷神父愣了一愣，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是要參加誰的生日會，「我跟包伯說過了，語言課後要把你一塊帶上。」史蒂芬對谷神父眨了眨眼，也沒要進屋的意思，比了個大拇指，調皮地用方言說了聲「早安，等會見。」就繼續邁著大步離開了。

谷神父這才回過神來，但只見史蒂夫背影了。等等課堂筆記我還擱在樓上睡房呢，等等生日會總不能空手吧，但這麼臨時又要我準備什麼給人家呢？到底是誰的生日聚會啊？搔了搔腦袋谷神父走進廚房，翻出之前多買的幾份燻肉。他順手把咖啡一飲而盡，把燻肉再包上幾層薄紙，隨著課堂筆記一併塞進書包裡。

喔！聖善夜！

每年年末，克姆鎮會在聖誕週開始前夕，沿著那座城市中心建立將近六百年的教堂周圍，擺上一整個禮拜的聖誕市集。伊莎貝拉對於下廚通常興致高昂，而能與鎮民分享拿手菜更幾乎是她一整年來最為期待的事情。伊莎貝拉在市集擺設的小攤子很簡單，賣的也不過是水煮馬鈴薯配上新鮮的發泡乳酪，但那層膏抹在鬆軟又香氣四溢的馬鈴薯上的白色泡沫，卻常常是冷天市集裡的搶手貨。伊恩和芭芭拉後院裡的青蔥，切碎了就是這道白色家庭料理最好的點綴。後來市集上也發展出一種叫做「天使髮圈」的炸馬鈴薯，把馬鈴薯削成蜷曲狀再油炸，但用的都是同樣的材料。有時候不免令人想，料理和音樂的道理有些相通，似乎都有種時代性，呈現手法再多元，終究擁有相同的底蘊。而這種追根溯源的回歸感，卻是每一個渴望飽足者心裡與胃底的最深期待。

今年的聖誕市集，伊莎貝拉邀上史蒂芬餐館的費瑪幫忙，因為上個月開始，自從芭芭拉開始了在教堂排練管風琴的課程，她陪伴女兒做每一件事情的時間就少了。這新的安排讓害羞內向的費瑪有了機會更認識伊莎貝拉，也讓芭芭拉更深地接觸一直都有興趣的古典宗教音樂。谷神⽗父一年半前開始帶領教會詩班，透過音樂，他的語言學習也大大進步。巴伯已經離開克姆鎮，到南方的一座科技大城工作，偶爾才回鎮上。谷神父的語言學習，則在頻繁地與當地人接觸中，開始能夠無須翻譯地自主傳道，即便不時仍帶者濃濃的印度口音。芭芭拉在聖誕節前一週，密集地練習「喔！聖善夜！」的伴奏譜，伊莎貝拉在一個月的旋律洗染下，與澤馬並肩賣著煮馬鈴薯時，嘴裡也不時喃喃調著「喔！聖善夜！」的音符。澤馬喜歡聽著，常常彷彿想起關於家鄉冬天很多的故事。

那年的聖誕夜，詩班演出完畢，芭芭拉坐進觀眾席，攬了攬伊莎貝拉的肩，伊莎貝拉給了她母親一個肯定又驕傲的微笑。芭芭拉望向女兒的同時，眼角餘光看見了坐在教堂後排的澤馬。那個年輕又孤獨的少年，總是默默地坐在角落，害羞但卻稱職地、扮演好自己所屬新社會一份子的角色。輕握女兒的手的同時，芭芭拉忍不住多望了澤馬一眼，在谷神父漫漫傳講耶穌誕生故事的背景聲中，芭芭拉似乎聽不太到了神父那腔厚重的口音，也彷彿，從澤馬嘴角上看見三年以來不曾見過的笑容。那是一種與人相屬的微笑，芭芭拉很確定，那本應屬於聖誕佳節每一個受祝福的靈魂的。

谷神父祝禱後，由伊恩和史蒂夫領導的當日讀經人員和前導的聖職孩童，端著蠟燭依次步出會堂。

芭芭拉敬虔地閉上眼，為著克姆鎮，為著鎮上所有可愛的⼈人們，為著伊莎貝拉、澤馬的漸漸長大成人，為著史蒂夫和鎮長妹妹費瑪愛顧眾人的熱心，由衷地感到滿足。他們揭手走入寒冬夜裡，教堂鐘聲正好敲了十下，但時間停留在十點的前一刻。芭芭拉和伊恩在廣場上一個街燈的距離處，看見了對方。芭芭拉走向伊恩，他牽住了太太的手，給了她一個吻，輕道聖誕快樂。芭芭拉輕輕轉身，對遠處還在和朋友寒暄的伊莎貝拉和澤馬喊道：「等會創世紀見啦。」

前面不遠，已見史蒂夫賣著一貫的大步，朝餐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