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讀詩?「當楊牧航向荷蘭」譯者座談後記
- yuchiah
- Nov 27, 2020
- 6 min read
文/講座主持:黃又嘉

(筷子共荷國線上講座宣傳。蘇瑋璇提供)
2020年就要結束,全世界從驚慌封鎖,到漸漸適應新的生活型態。拜成熟的線上通訊軟體之賜,許多好活動與活躍社群仍然不分地域和時區,透過網路不停歇地傳遞知識和資訊。荷蘭一個成立於2018年的線上社群「筷子共荷國」(註)以讀書會起家,兩年下來致力於主題性的社群聚會,成為台灣人(或華人)在荷蘭的重要社群團體之一。
台灣現代詩史上重量級詩人楊牧年初辭世,而楊牧詩作的荷蘭文譯本,也正好在今年出版。台灣在荷代表處在收到譯作的同時,與筷子共荷國聯繫上,想要就楊牧詩集在荷蘭的出版機會一同來紀念這位文學前輩。筷子共荷國與代表處請到楊牧詩集的荷蘭文譯者也是漢學家的Silvia Marijnissen,找來荷事生非與談,一場文化與文學的對話就此展開。
這個簡單的邀請,開啟一個機會,不僅讓我和這位優雅又富有學養的譯者Silvia牽上線,接觸一個充滿活力的社群,也喚起那個曾經在大學圖書館,翻篇書架上台灣詩人作品的學生時代的我。這篇文章將從一個與談人的角色出發,回顧當天的線上講座之餘,我更想分享作為一個讀者,我從荷蘭譯者Silvia眼中所認識的楊牧和她的個人譯者旅程。以下節錄三首座談中討論的楊牧詩作,當中的兩首我們也分別以中文與荷蘭文在座談中朗讀。
一、〈無端〉:記起翻譯的旅程
那天下午,筷子共荷國主辦,台灣在荷代表處以及荷事生非的協辦下,我們與四十幾位同好者在線上相會,透過Silvia的譯者角度,重新閱讀楊牧,也更多認識這位在台灣現代詩史上留下重要一頁的詩人。由台灣荷蘭兩地連線,與會者更不限懂中文或認識楊牧的人,整場座談的定位在於:認識楊牧、認識楊牧詩作翻譯成荷蘭文的譯者旅程;更重要的是,學習如何欣賞一首詩。

(座談現場,參與者提供)
詩作翻譯的困難,也讓Silvia作為一位漢學家和翻譯者的角色更顯有趣,在荷蘭文與中文兩個截然不同的文化脈絡與語言架構下,譯者要如何在忠於原作與確保譯文可讀性之前做出平衡,當中的縝密思量更是座談的精彩焦點之一。詩是富有音樂性的文類,對我來說可說是文學中的音樂,譯者除了需要在上述的語意和可讀性中進行權衡,更要考慮詩的旋律性和韻律感。更別說荷蘭文與中文的文法、斷句、標點各有自成的系統和習慣,這些要素都增加詩作翻譯的困難度。
Silvia以〈無端〉一詩為例,在荷蘭文中,她選擇使用「絲巾」取代楊牧原文中平凡的「布帛」,乍看之下這並非完全遵照原文的選擇,但她有意識的決定,為的是要讓荷文譯本讀起來更有音韻感,這個選擇讓荷文的「鋪展(uitspreiden)」和「絲巾(zijde)」可以押韻(如下譯文),也更符合楊牧詩作富含音韻性的作品風格。對她來說,翻譯作者風格也是一種對原文的忠誠。
……
老了以後
是不是還能那樣舒展開
像布帛在明亮的平面上
艷麗地舒展,攤開?
…...
als ik oud ben
zal ik me dan nog zo kunnen openvouwen,
zo prachtig kunnen uitspreiden
als een lap zijde op een glanzend oppervlak?
Silvia不否認翻譯詩類似一種再創造的過程,要考量的除了文字,音韻,意義,還有情境和詩人風格。她說自己翻譯的時候,有時一首詩四五個譯本都不過分,但透過不斷反覆精煉語言,也讓她對詩作的了解更為透徹。她的楊牧荷文譯作《Ik kom van de zee(我從海上來)》於兩年前開始,於今年完成並在九月由荷蘭的羽翼出版社(Uitgeverij Vleugels)出版(註)。譯作當中集結了楊牧從1958年到2011年創作的72首作品,譯者與作者以文字共同走過這五十幾年來變化與領悟。在譯者的節選中,普世性的作品如〈給時間〉、〈孤獨〉;帶有台灣色彩和情感的如〈花蓮〉、〈海岸七疊〉也都收錄在其中。Silvia說,這些詩作彷彿帶人穿越另一個時空,給予人心靈上的豐富。


(楊牧荷文詩作,黃又嘉攝)
二、〈本事〉:記得歷史
在座談中,除了談論詩人,談論詩作翻譯的旅程,我們也節選了幾首詩作以中文與荷蘭文朗讀。期間,我們沒有太多著墨詩作朗讀的重要,但朗讀之於詩,就彷彿演奏之於音樂,缺了一方就不完整。在預備講座的過程中,Silvia特別選出這首〈本事〉,說這是自己很喜歡的一件作品。〈本事〉帶著讀者回到歷史現場荷蘭,透過詩人於80年代在阿姆斯特丹的旅行,讓十七世紀的殖民歷史,疊影在當下旅人的記憶裡。
…...我們就可以這樣回溯
帶著不忍割捨的溫情以及過量的冷淡
若即若離,在悔恨和歡暢的時光巨流裏
嘗試去那樣絕望地合作,以血以肉
以頑強的骨骼,以一灘熱汗
以子夜醒來對著窗外搖曳的柳影
暗暗垂落的淚 ––– 我們就這樣回溯
在阿姆斯特丹
其實這一切都已經證明是遲了
我的自尊比雷默卜蘭特的油彩更模糊
而且一旦龜裂了終於將繼續
崩潰下去,如畫面一隻滴血的凫
一盞不亮的燈,一藍打翻的豆子
〈本事〉在荷蘭文翻譯作resumé,英文為synopsis,皆有回到源頭與回到事物本質的意思。楊牧以一個旅人觀點,看待80年代的阿姆斯特丹充滿歷史的建物與街景,他的記憶在十七世紀的荷蘭黃金時代與台灣的殖民地身分中切換,身處在300年後殖民母國,他不僅擁有旅人好奇的目光,更有看待自己歷史殖民痕跡的複雜情緒。《好吧也可以—假使覺得這樣最好》,最終詩人無奈或是釋懷地嘆道,面對既成的過往,以詩為證,盼望歷史可以被回溯,當代的眼光也沾染了歷史的厚度。
在碰觸殖民歷史的過程,楊牧的文字保有一貫的優雅,卻也帶領當代讀者直視歷史的殘酷與自我的翻騰。楊牧的詩是溫柔的,他用文字搭建起一張張的畫面,鮮明有力卻寧靜。
三、〈給時間〉:記得詩人楊牧
我已經不記得是甚麼時候初識楊牧的作品,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學者型詩人,住在那個有七星潭和奇萊山的美麗城市花蓮。今年再讀楊牧,已經在紀念一個逝去的長者,與此時刻讀楊牧的〈給時間〉,在混亂充滿變數的這一年,對於時間的流逝多了點感觸。〈給時間〉問的是關於時間、遺忘、記憶和死亡的問題。這些在哲學和生命上的普世性議題,超越了文化和生命處境,成就這首人人可品味與探究的作品。詩人筆道:
告訴我,甚麼叫遺忘
甚麼叫全然的遺忘
……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老實說,在每天忙碌的細瑣小事裡,我自己閱讀這種詩意語言的感受力生疏許多,但楊牧語言的精煉和意象的鮮明,很難讓人不仔細且反覆閱讀其作品。Silvia在講座中談到散文和詩的不同,相對於散文,詩是一個「鍛鍊概念(it gets things sharp)」的載具,詩人抽絲剝繭地鑄成一首詩,也讓詩作精煉地可以帶人直視事物的原貌。「時間」是個人造的概念,但不論我們知覺與否,時間的流動與痕跡就在遺忘與記得之間,無情地在事物刻下印記。楊牧用一首美麗與充滿畫面的小詩,領我們詰問這一個永恆的哲學問題。
我們為什麼讀詩?
講座長達一個半小時,當中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Silvia從與會者的提問中,更深度地去談她在台灣的旅程、與詩人的相會、詩作的討論與翻譯、與她理解到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在荷蘭的了解與接受。Silvia共譯的《紅樓夢》荷文版也於今年完成交付出版社,與會者中也不乏期待的問訊。代表處也贊助數本《Ik kom van de zee(我從海上來)》詩集,贈與現場參與朗讀和提問的朋友。
2020年眨眼及過,我們或被新的事物吸引,或困擾於新的議題。即便是在這個打亂全球作息的病毒危機中,多數的我們還是忙碌地一天度過一天。常常有人談到詩太抽象,不知道如何開始閱讀;或今日人連閱讀的時間也沒有。我很能理解,詩作不過一頁文字,但我常常被思慮擾動的無法專注。但為什麼我們今日還讀詩呢?我相信生命中某些情境和體會,唯有透過詩能夠被傳達。詩就像是電影裡的空鏡頭,給予故事和對白一個喘息的空間,賦予事件適當的節奏和意義。透過詩人的眼,我們反覆去閱讀自己對於世界與生命的理解。不同人生階段來讀詩,也體悟不同的道理。
我是一個普通讀者,至今仍然被字裡行間的思想、情節、或作家建構起的世界和觀點吸引著。能夠再次閱讀這樣一位作者,認識一位來自另一個文化的專業譯者,備感榮幸。
附註
筷子共荷國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readerlandatnetherland
楊牧荷文譯作《Ik kom van de zee(我從海上來)》連結:https://uitgeverijvleugels.nl/andere-uitgaven/291-yang-mu-ik-kom-van-zee
作者楊牧(1940年至2020年)。花蓮人。本名王靖獻。台灣重量級現代詩人、作者、教師、出版者。著作等身且被譯為多國語言。
譯者Silvia Marijnissen。荷蘭籍漢學家。博士論文研究1949年後台灣現代詩,翻譯多位華語文學經典。目前定居法國。
(本文於2020年11月12日首刊於荷事生非)
Comments